距离那场天摇地动的劫难过去一个多月了。夏日暴雨冲刷过的岷江水,裹挟着上游崩塌山体的泥沙,浑浊如伤口的脓血,翻滚着、呜咽着奔向二王庙下游方向伤痕累累的灌区平原。江岸两侧,伤痕满目,垮塌的房屋如同大地被撕开的皮肉,裸露着钢筋与砖石;大片农田浸泡在泥泞里,幸存的水稻叶尖挂着沉重的黄泥浆,病恹恹地在咸湿黏腻的风中摇晃。
李冰父子肃穆的石像,依旧高高矗立在二王庙那残破的主殿废墟之上。尽管殿宇倾颓大半,飞檐断折,瓦砾遍地,但这两尊披着历史尘霜与地震新痕的石雕,竟奇迹般未被震落。它们沉默地俯视着脚下这片它们曾呕心沥血驯服过的桀骜江河与大地,石质的衣袂仿佛凝固了千年的叹息。今日,劫后余生的都江堰工程即将迎来震后第一次至关重要的开闸放水。这是为了给下游春耕早已误期、此刻急待插秧保苗缓解旱情的田地送去宝贵的水源,更是向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宣告:即使山河破碎,流淌了千年的生命命脉,未曾断绝。
残破的二王庙前残存的石阶上,汇聚着稀稀落落的人影。有刚从帐篷安置点赶来的当地老者,头发花白,布满褶皱的脸上刻着地震的惊恐,浑浊的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紧闭的沉重闸门方向;也有戴着安全帽、满身泥点的水文监测员,手里紧捏着记录本,眼神焦急地盯着水情仪表;还有几位穿着各异但神情专注的水利专家,其中,方清墨便立在一尊半截入土的残碑旁。他身上那件灰扑扑的风衣领口敞开着,沾染着风尘与奔波的颜色。他眉头微蹙,目光越过浑浊涌动的江水,落在远处宝瓶口处那曾经严丝合缝、如今却能看到细微错位裂纹的古老鱼嘴分水堤上,指节无意识地一下下轻轻叩击着冰冷的石碑残躯。
时间缓慢地流淌,如同眼前浑浊滞重的江水。终于,随着一阵低沉而压抑的“嘎——吱——”声响,沉重的钢铁闸门在陈旧绞盘的艰难驱动下,极其缓慢地向上抬起了一丝缝隙。
刹那间,一股憋屈、压抑、裹挟着上游无数山体与家园崩碎后淤积的沉重泥沙的黄浊激流,如同被囚禁万年的困兽初获解脱,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狂暴地冲过那道狭窄的闸门缝隙!激流撞在坚硬冰冷的闸口上,炸开无数浑浊腥气的巨大水花,飞沫扑溅到离岸边最近的几顶临时棚顶上,发出噼啪乱响。
人群寂静无声,只有水流的咆哮灌满了耳朵,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就在这紧张气氛几近凝固的时刻,蹲守在李冰石像脚下水泥台上的水文监测员猛地跳起来,脸色刷地一下变得煞白!他手中捏着的电文像枯叶一样抖动,声音因过度震惊而拔高了几个调,几乎劈裂了沉闷的水声:“水位!离堆水位异常!宝瓶口水位……涨得太凶了!”按照正常的水文推演和历史闸控经验,闸门开启尺度如此微小的情况下,宝瓶口的入水量绝不该呈现出这样暴涨猛冲的恐怖态势!一股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心脏。浑浊激流冲下,若控制不住……下游那千顷刚刚平整完、急待插秧救命的脆弱田地,顷刻间将被彻底化为泽国淤泥!
“怎么可能?!”
“水量推算反复核查过的!”
“地下河道被震松动了?”
几位专家围了过去,脸上刻满了焦灼、凝重与难以置信。他们快速地翻阅着手中同样显示着异常数据记录的本子,语速飞快地争论着各种地质剧变带来的变量因素,声音在咆哮的水声中显得破碎而无力。
喧嚣与恐慌中,方清墨却像是退入了一个真空的寂静世界。他缓缓蹲下身,视线并未投向那咆哮怒吼的浑浊江水,而是极其专注地落在自己脚下——那条顺着残损石阶静静流淌下来的、带着细腻泥沙的浅黄水流上。它如同一条微缩的岷江,悄无声息地在残石与瓦砾间蜿蜒行进。风乍起,吹皱水面,夕阳如金似血的光斑在流动的水面上碎裂、跳跃、流淌,变幻出一瞬间即逝的复杂纹理。
“卧铁……”一个模糊的音节,突然极其清晰地掠过方清墨的唇齿。不是那些仪器上冰冷的、跳动的数字读数,而是这脚下浅水倒映的变幻光纹,刺穿了他纷乱思绪的重云!
他的目光陡然锐利如刀锋,猛地穿过混乱的人影缝隙,精准地投向江流中心那浑浊的深处!他的脑海中没有复杂的公式模型,没有精密的计算软件。有的,是一个清晰无比的景象:冰冷幽深的岷江水底,正躺着那几件被李冰父子亲手沉埋、作为千古水文之眼的“镇水卧铁”!是那些形如钢钎,静静沉睡于河床淤泥之中、与千年江流同呼吸的沉默“老友”。
地震!地动山摇之下,那千年不变安稳的河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