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唐家山堰塞湖坝顶的路,不再是路,那是勇士用生命和意志在悬崖峭壁上硬生生凿出的生命线。地震撕裂的山体,裸露出狰狞嶙峋的巨石,如同巨兽交错的獠牙。松散的山体滑坡面像泼洒的流沙,随时可能再次崩塌,吞噬一切。工程兵们,这些大多脸庞还带着稚气的年轻战士,腰缠粗粝的安全绳,身体紧贴着冰冷湿滑、几乎垂直的崖壁,如同壁虎般挪移。沉重的风镐在他们手中怒吼,每一次撞击坚硬的岩石,都迸溅出刺目的火星,伴随着沉闷的“咚咚”巨响,在山谷间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麻。铁锹挥舞,铲开松动的碎石,脚下稍有不慎,便是哗啦啦一片碎石滚落深不见底的幽谷,那声音令人头皮发炸,心提到嗓子眼。
沉重的柴油发电机被拆解成笨重的部件,由士兵们用肩膀扛起,用粗粝的绳索拖拽,一步一滑,一步一喘地向上挪动。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们年轻却沾满泥污的脸颊上淌下,在布满尘土的皮肤上冲刷出道道沟壑,又被山风吹干,留下一层盐霜。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柴油燃烧的刺鼻气味、汗水的咸腥味、新鲜泥土的土腥味,以及一种属于战场前线的、混合着钢铁、岩石和人体极限的独特气息。每一次向上攀爬,都是对意志和体能的极限考验,脚下松动的碎石和震颤的山体,时刻提醒着他们身处险境。
坝顶,临时开辟出的狭小平台,景象同样震撼人心,充满了悲壮的工业力量。数台橘黄色的重型挖掘机,如同史前巨兽般轰鸣着,履带深陷在松软的泥土里。巨大的钢铁臂膀在经验丰富的老师傅精确操控下,小心翼翼地啃噬着堰塞体。每一次铲斗落下,都带起大片的土石,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和泥土撕裂的呻吟。铲起的土石又被小心翼翼地堆放到预定位置,如同在建造一座关乎生死的堤坝,构筑着那条寄托着所有人生还希望的泄流槽雏形。钢铁与岩石的碰撞声,引擎的咆哮声,构成了坝顶的主旋律。
爆破组的专家们则像进行精密手术的医生,在选定的关键部位,顶着随时可能塌方的危险,打下一排排深邃的炮孔。他们蹲伏在湿滑的泥土上,用测量仪器反复校准,计算着角度和深度,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一丝不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铵炸药特有的、略带甜腥的刺鼻味道,这味道无声地诉说着即将到来的雷霆,也绷紧了每个人的神经。年轻的爆破手将一管管黄褐色的炸药小心翼翼地填入孔中,连接着复杂的起爆线路,他们的眼神专注而凝重,手指稳定,仿佛在安放的不是毁灭的引信,而是希望的种子。
李玄策的身影频繁出现在这个高危的前沿。他乘坐的军用直升机,常常要在剧烈的山谷乱流中剧烈颠簸,机身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如同狂风中的一片落叶。当舱门在巨大的气流噪音中打开,强劲的下降气流裹挟着冰冷的雨丝和水雾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站立不稳时,他总能稳住身形,目光如炬,踏足在这片生死之地。
脚下的坝体,在挖掘机的持续震动下,传来一阵阵令人心悸的、沉闷而持续的颤抖,仿佛大地在不安地喘息,随时可能分崩离析。每一次踏上这松软湿滑、仿佛踩在棉花上、随时可能塌陷的土地,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传来的那种不稳定的、令人不安的脉动,如同巨兽虚弱的心跳。浑浊的堰塞湖水,就在咫尺之外,在阴沉的天空下呈现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灰黄色,平静得诡异,像一块凝固的巨大琥珀。然而,正是这死水般的平静,却散发出一种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寒意。它像一个沉默的巨兽,冰冷地注视着这些渺小人类徒劳又悲壮的抗争。每一次俯视那片不断上涨的死亡之水,那冰冷的灰黄都如同巨掌般攥紧他的心脏,带来一阵阵近乎窒息的抽痛。三十四米,这个数字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脑海里,那是悬在下游无数家园之上的死亡高度。
深夜,指挥中心后侧一间相对安静的帐篷里,灯火如豆,摇曳着微弱却温暖的光。这里是李玄策临时的“家”,也是方清墨在奔波于各个灾后地质评估点后,短暂歇脚的地方。帐篷帘被轻轻掀开,带着一身寒气、水汽和淡淡消毒水味道的方清墨走了进来。她身上那件素雅的卡其色风衣下摆沾满了斑驳的泥浆,脸颊上带着被凛冽山风吹出的红痕,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凌乱地贴在光洁的额角。然而,那双眼睛,在略显疲惫的面容上,却依旧清亮、沉静,如同蕴含着星光的深潭,能抚平一切焦躁。她手中提着一个老式的铝制保温桶,一股熟悉的、带着暖意的当归枸杞鸡汤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驱散了帐篷里的寒意和沉重。
“玄策,”她轻声唤道,声音带着一丝工作后的沙哑,却像山涧清泉般温柔,“趁热喝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