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 寒塘渡鹤影(2008年6月9日夜)(1 / 2)

距离最终确定的排险时刻——6月10日清晨,只剩下最后一个夜晚。白日里人声鼎沸、机械轰鸣、如同沸腾战场的泄流槽工地,此刻陷入了一种大战前的、令人窒息的沉寂。只有几盏高悬的探照灯,如同巨人的独眼,将惨白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光柱投向新挖出的、如同巨大伤疤般的泄流槽沟壑。光柱在湿漉漉、泛着幽暗水光的泥土和嶙峋的巨石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如同鬼魅在无声起舞。空气中,硝铵炸药特有的、略带甜腥的刺鼻气味,随着夜风若有若无地飘荡,钻入鼻腔,无声地提醒着即将到来的雷霆一击,绷紧着每一根神经。整个坝区,弥漫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绷紧到极限的寂静,仿佛连山风都刻意压低了呜咽,连虫豸都噤若寒蝉,天地万物都在屏息等待那决定命运的一刻。

李玄策独自一人,踏着湿滑泥泞、如同沼泽般的土路,缓缓走向泄流槽的上端。他拒绝了警卫员紧张的跟随,只留下一个沉默而担忧的眼神。此刻,他只想在这决定性的黎明来临前,独自面对这片凝聚了无数心血、也承载着下游百万生灵命运的湖水。脚下的泥土松软粘腻,吸吮着鞋底,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旋即又被不断渗出的浑浊泥水缓缓填满,如同大地无声的叹息。每一步,都伴随着脚下大地传来的、令人心悸的微弱震颤,那是沉睡巨兽不安的脉搏。

终于,他走到了泄流槽的最前端。脚下,是刚刚被挖掘机的钢铁利齿啃噬出来的、陡峭而新鲜的土石断面,断面上的泥土还散发着潮湿的气息。再往前一步,便是那片吞噬了无数目光、积蓄了恐怖力量的堰塞湖,那悬在所有人头顶的死亡深渊。

此刻,万籁俱寂。惨白的月光穿透稀薄而低垂的云层,吝啬地洒落在宽阔的湖面上。白日里浑浊不堪、翻滚着泥沙的湖水,在月色的浸染下,竟呈现出一种诡异而深邃的幽蓝。湖面平静得像一块巨大的、凝固的墨玉,倒映着天空中几点稀疏的寒星,泛着冰冷的光泽。然而,正是这死水般的平静,却散发出一种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寒意。那堵高达三十四米的巨大水墙,就在他眼前咫尺之处,无声地矗立着,像一堵横亘在生与死之间的、冰冷光滑的幽冥之墙。月光勾勒出它顶部的轮廓,泛着一种非人间的、死寂的蓝光,如同通往冥府的门户。湖水的寒气,混杂着新鲜泥土的腥气和炸药残留的硝烟味道,形成一股无形的、粘稠的压力,沉甸甸地压迫着他的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带着铁锈般的冰冷。

三十四米。一个冰冷的数字,此刻却化作了具象的、令人绝望的死亡高度,悬在头顶,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他仿佛能透过这幽蓝死寂的水墙,看到下游平原上那些在黑暗中顽强闪烁的生命光点——江油、绵阳、遂宁……那些城市的灯火,那些村庄的烛光,那些在废墟中等待黎明的人们。它们就在这堵冰冷水墙的阴影下摇曳,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不堪一击。这巨大的反差带来的孤寂和几乎要将人碾碎的责任感,如同冰冷的湖水般将他彻底淹没。

他下意识地将手伸进外套口袋,指尖立刻触碰到一个柔软而微带棱角的物体——是方清墨的手帕。素白的棉布,洗得有些发旧,却异常柔软。上面用墨绿色的丝线,精细地绣着几片修长挺拔的墨竹,竹叶的尖端锐利如剑,仿佛带着不屈的锋芒。昨夜,就是这方手帕,被她轻轻地按在了为他盛汤时不慎烫红的手背上。他记得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更记得她迅速掩饰过去、若无其事递过汤匙时,那强装镇定的温柔。这方手帕,浸染了妻子无声的痛楚和坚韧的温柔。

他紧紧攥住手帕,那柔软的布料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的当归药香。竹叶的丝线纹理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刺痛感的支撑感。

就在这时,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掏出手机。屏幕在幽暗的环境下亮起,刺目的光芒映亮了他布满血丝却异常沉静的双眼。屏幕显示着加州帕萨迪纳的时间——正是阳光明媚的下午。他几乎没有犹豫,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稳定,按下了那个熟悉的、刻在心底的国际长途号码。

短暂的等待音,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漫长。然后,一个清脆而充满活力的年轻女声传了出来,带着太平洋彼岸阳光的气息,瞬间穿透了唐家山深夜的冰冷死寂:

“爸?你怎么这个点打电话?那边是半夜吧?出什么事了?” 是女儿念墨,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吵醒的迷糊,但更多的是关切。

李玄策的目光依旧凝望着眼前那片幽深死寂、散发着死亡蓝光的巨大湖面,喉头滚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