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3章 归途与围城 (2020年1月20日 - 23日)(2 / 2)

夜色,仿佛投向极远处那座正被流言和隐忧缠绕的江城。

他的背影挺拔依旧,穿着深灰色的羊毛开衫,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书桌上,一份摊开的报告,几张卫星拍摄的热力图,还有一份来自民间信息网络的加密简报,清晰地指向同一个结论——那并非普通的“怪病”。冰冷的数字模型在旁边的电脑屏幕上冷酷地推演着,病毒蔓延的红色轨迹触目惊心,像无声的燎原野火,其速度与烈度远超最初的评估。

“爸。”一个清越的声音打破了书房的寂静。少年李天枢端着一杯热茶走进来,轻轻放在书桌一角。灯光下,他清秀的眉宇间笼罩着一层薄薄的、与其年龄不符的忧思。他走到父亲身边,一同望向窗外无边的黑暗。“雾…更浓了,”少年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拨开现实的帷幕,窥见无形的波涛,“我听见…很多人在咳嗽,很多人在哭,很害怕……”

李玄策缓缓转过身,深邃的目光落在儿子身上,那里有锐利的洞察,也有深沉的痛惜。他伸出手,宽厚温暖的手掌轻轻落在李天枢的头顶,带着沉甸甸的抚慰力量。他没有追问细节,儿子的灵觉从未出错。“知道了,枢儿。”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能安抚惊涛的力量,“去睡吧。”

李天枢点点头,安静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书房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少年的脚步声,书房再次陷入极致的寂静。李玄策的目光重新落回书桌。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了两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视线最终停留在那份结论最清晰、措辞最凝重的报告上,封面上,“江城”二字,此刻重逾千钧。

他坐了下来,拿起那支陪伴他多年的紫檀木杆狼毫笔。笔尖饱蘸浓墨,悬在特制的信笺上方。信笺抬头,是简洁而庄严的称谓。落笔处,是建议的核心——“当断则断,封城阻疫,保全国民”。墨色在笔尖凝聚,饱满欲滴。窗外的风声似乎也屏住了呼吸。这一笔落下,便是山河锁钥,便是千万家庭的骤然分隔,便是这座古老城市在现代社会前所未有的静默牺牲。牺牲,是为了更大范围的生;隔绝,是为了更久远的通途。笔尖悬停的几秒钟,仿佛凝固了时间的沙漏。李玄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眉心刻着深重的沟壑,那里面盛满了对江城千万生灵的悲悯,对未知代价的清醒认知,以及一种近乎残酷的决断力。

终于,笔尖落下,沉稳而坚定。“封城阻疫”四个字,力透纸背,墨迹如铁。最后一笔收起,他搁下笔,身体向后深深靠进椅背,仿佛耗尽了力气。窗外,夜色浓得化不开,庭院里的地灯在雪地上投下孤寂的光圈。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从他胸腔深处溢出,带着金属般的锈蚀感,在寂静的书房里久久回荡。这叹息里,是先知者的孤独,是决策者的重负,更是对一个城市、一个国家即将迎来剧变的、无声的祭奠。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江城,将成为风暴的中心,而牺牲的序章,已然翻开。

在遥远的南方,伴随着一声悠长而疲惫的汽笛长鸣,陈海生和赵晓芸乘坐的那列绿皮火车,如同一条沉默的钢铁巨蟒,缓缓驶入了江城站湿冷而灯火通明的站台。沉重的车轮碾过铁轨的接缝处,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哐当”声,在空旷的站台上激起阵阵回音。陈海生扛着沉重的编织袋,另一只手紧紧牵着妻子,顺着汹涌的人流涌向出站口。赵晓芸脚步有些虚浮,不知是旅途的劳顿还是别的什么,她下意识地抬手掩嘴,低低地、压抑地咳了两声,声音在嘈杂的人声中微不可闻。

就在他们踏上故乡土地的那一刻,江城教师林国栋家的客厅里,电视屏幕的光映着一家三口有些凝重的脸。墙上的老式挂钟“铛、铛、铛……”沉稳地敲了十下,正是晚间十点整。林国栋站起身,走到日历前。那本老旧的日历还停留在昨天。他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嗤啦”一声,撕下了印着“1月22日”的那一页。崭新的“1月23日”显露出来,墨迹清晰。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依旧璀璨,但在那灯火之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寂静,正如同无形的潮水,悄然弥漫,缓慢而坚定地,淹没了所有喧腾的归途与等待团圆的期盼。风暴,已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