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是名臣,但其权势在当时亦是极重,袁隗在此刻提起,绝非单纯褒奖。
果然,袁隗继续道:“……只是,老臣读史,亦常扼腕。自古名将,能如二位般得遇明主,善始善终者,实属凤毛麟角。多是……唉,多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令人唏嘘。”
他这一声叹息,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投入了温酒之中,让周遭一小片区域的热闹气氛瞬间冷却了几分。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这八个字,太重了!直接刺向了君臣关系中最敏感、最脆弱的那根神经!
皇甫嵩端着酒杯的手僵在了半空,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卢植眉头紧皱,看向袁隗的目光充满了不解与一丝怒意。
刘宏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轻轻晃动着手中的金樽,看着里面琥珀色的酒液荡漾,没有说话。整个前殿,似乎都安静了不少,连乐师演奏的节奏都似乎慢了一拍。
“袁太傅此言差矣!”
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尚书仆射荀彧站了起来。他面色平静,目光澄澈,向着御座和袁隗分别行了一礼。
“陛下乃不世出之明君,胸怀四海,信重臣工,岂是那些猜忌之主可比?”荀彧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皇甫太尉、卢司空,乃国之干城,忠心体国,日月可鉴。陛下赏功罚过,坦荡无私,正是要成就一段千古流传的君臣佳话。太傅以古之憾事比之今朝,未免……有失偏颇了。”
荀彧的话,不卑不亢,既维护了皇帝的声誉,也肯定了皇甫、卢植的忠诚,直接将袁隗那含沙射影的挑拨顶了回去。
袁隗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面上却露出恍然和惭愧的神色,对着荀彧拱了拱手:“文若所言极是,倒是老臣一时感慨,失言了,失言了。陛下恕罪。”他又转向刘宏躬身。
刘宏这才放下酒杯,淡淡一笑:“太傅亦是心系国事,偶发感慨,何罪之有?只是今日乃庆功喜宴,那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他轻描淡写地将这一页翻过,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刀光剑影从未发生。
“陛下圣明。”袁隗顺势下台,退回自己的座位。
然而,种子一旦播下,便会在合适的土壤里生根发芽。
袁隗退回后不久,又一位官员站了起来,是光禄勋杨彪,亦是弘农杨氏的领袖。他笑着向皇甫嵩敬酒:“皇甫公此番平定黄巾,用兵如神,麾下将士用命,可谓如臂使指。听闻在冀州时,军中只知皇甫公将令,不知……呵呵,可见皇甫公治军之严,威望之重啊!”
这话听起来依然是赞美,但“军中只知皇甫公将令”这几个字,却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向了刘宏最在意的地方——军队的绝对控制权。
皇甫嵩脸色一变,立刻起身,肃然道:“杨光禄谬赞!嵩麾下每一将士,皆是大汉之卒,陛下之兵!嵩一切行止,皆奉陛下诏令,岂敢有丝毫专权?此等言语,万不可再言!”他语气严厉,甚至带着一丝惶恐,目光下意识地瞟向御座。
刘宏脸上依旧挂着那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他甚至对着皇甫嵩举了举杯,示意他放松:“义真不必紧张,杨卿也是赞你治军有方。朕,自然是信你的。”
他说的云淡风轻,但“自然是信你的”这几个字,听在有心人耳中,却仿佛带着千钧之重。
紧接着,又有几位出身世家大族的官员,或是举杯敬酒,或是借题发挥,言语之间,总是不经意地强调着皇甫嵩、卢植在军中和士林中的巨大影响力,暗示着他们的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其势力盘根错节。
“卢司空门下英才辈出,此番随军参谋者,多出其门下,可谓桃李满军营啊!”
“皇甫太尉旧部,如今多任边郡要职,扞卫疆土,功不可没。”
这些话语,如同绵绵细雨,看似无害,却一点点地浸润着宴会的气氛。每一次“不经意”的提及,都像在刘宏心中那根名为“猜忌”的弦上,轻轻拨动一下。
曹操坐在席间,闷头喝酒,眼神却锐利地扫过那些看似热情洋溢,实则包藏祸心的面孔。他心中雪亮,这些旧士族,因皇帝的新政触及了他们的根本利益,如今便想借着皇甫嵩、卢植功高震主这股东风,来离间君臣,打压皇权,最好能引发内斗,他们好从中渔利。
他看了一眼御座上的刘宏,见皇帝始终面含微笑,对所有的赞美和“提醒”都照单全收,不时还与身旁的荀彧低声交谈两句,似乎全然未受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