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的大手微微一顿,那枚尚未刻字的崭新木牌在他粗糙的指腹间显得温润而又沉重。
他看着眼前这个名叫格根托娅的女孩,她眼中那份对过去的恐惧和对未来的希冀,像两簇微弱却顽强的火苗,在风雪飘摇的边境夜色里,映亮了周围一张张同样稚嫩、同样迷茫的脸。
他缓缓将木牌递过去,声音一改往日的金戈铁马,变得异常温和:“格根托娅,‘天上的光’,很好听。从今日起,你就是归元学宫的学子,这块木牌,便是你的学籍。你想在上面刻什么名字,就刻什么名字。”
一周后,洛阳,归元学宫春季开学典礼。
这场典礼与往年任何一次都不同。
没有繁复的礼仪,没有冗长的训示,主持者更是破天荒地由鸿王刘甸亲自担任。
他今日未穿王袍,仅着一身寻常的深色儒衫,站在新建的“认亲墙”前。
墙上,挂满了上百幅用木炭和植物汁液绘制的图画,笔触稚嫩,却满载着孩子们最纯粹的渴望。
这些画,都出自那些从北方边境转移回来的遗孤之手。
他们被要求画出心中“理想家人”的模样。
大多数画中,父母的形象都是模糊的,或是一个背影,或是一双温暖的手。
唯有一幅画,牢牢攫取了所有人的目光。
画上没有父母,只有一个戴着冠冕的男人,身形挺拔地站在一座学堂门前,微笑着看着一群举着书本欢呼的孩子。
画的右下角,用歪歪扭扭的汉字题着几个字——我们的爹。
人群中,那颜氏捂住了嘴,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身旁的助教低声询问,她才哽咽着指着画中帝王腰间一个不起眼的装饰图案,那是一个用红色浆果汁液涂抹的、形似闪电的标记。
“那是阿古拉……我儿子,他画他阿爸的勇士腰带时,总喜欢在那个位置添上一个闪电……”她的声音里,是失而复得的酸楚,更是对一种全新归属的震撼。
刘甸的目光掠过那幅画,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
他知道,这不是崇拜,而是一种更原始、更牢固的情感联结:谁给了他们活下去的希望和尊严,谁就是他们的“天”。
同一时刻,黑帐部北线,一支由老弱妇孺组成的南逃牧民队伍,被一支精锐的千人骑队截住。
为首的将领,正是阿塔尔。
他面沉如水,奉了少主拓跋烈的死命令,清剿一切试图“投汉”的叛徒。
“搜!”他冷冷下令。
士兵们粗暴地翻检着简陋的行囊,除了一些干肉和破旧衣物,再无他物。
一个年轻的百夫长拎着一个皮囊跑过来,面色古怪:“大人,您看这个。”
那是一个用细麻布包裹的书册,封皮上印着三个稚嫩的汉字——《稚言集》。
阿塔尔皱眉接过,随手翻开。
纸张粗糙,却干净。
里面是用木炭抄录的一首首短诗。
当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页时,整个人如遭电击,瞬间僵住。
“雪花落在阿爸的盔甲上,化成了水。阿爸打仗回来,总带着血。先生说,读完《律例六则》,汉家的孩子就有新衣穿。阿爸听了,他说,等天暖了,要给我买一双红色的新鞋。”
诗的末尾,还画了一个笨拙的小女孩,牵着一个高大战士的手,战士的脚下,特意圈出了一双崭新的鞋子。
这是他女儿,娜仁的笔迹!
那个总爱缠着他问东问西的小家伙,竟然已经学会了写诗!
《律例六则》,是那些南人医队私下发的普法小册子!
买新鞋,是他上次回家时,对女儿的承诺!
阿塔尔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喘不过气。
他猛地合上书,深吸一口冻得人肺腑刺痛的空气,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放行!”
在部下惊愕的目光中,他调转马头,不再看那群劫后余生、仓皇远去的牧民。
只是在队伍最后一辆牛车经过身边时,他手指微动,一本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小册子,悄无声息地从他袖中滑落,精准地掉进了车板下一处隐蔽的夹层里。
册子封皮上,印着三个字——《针线课本》。
当晚,阿塔尔的军帐中,灯火未熄。
他摊开一张羊皮,蘸着墨,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两个汉字,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抖。
那两个字是:新鞋。
风雪的另一端,拓跋烈终于等到了一次反击的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