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寒意未消,乾清宫内的气氛,却比殿外的天气更加微妙难言。一场由皇帝意图掌控“广源号”而引发的朝堂风波,看似以天子的退让和内臣的撤回而暂告平息。然而,余波未平,暗涌犹在。
这日,司礼监秉笔太监王瑾,手捧一份泥金封皮的奏本,步履格外谨慎地走入暖阁,躬身呈至御案之前。
“皇上,天津卫皇商孙敬修,遣人六百里加急,呈递谢恩表至。”王瑾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正批阅奏章的朱瞻基笔锋一顿,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份异常华丽的奏本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谢恩表?在这个当口?他心中本能地升起一丝警惕。
“呈上来。”他放下朱笔,语气平淡。
王瑾连忙将奏本恭敬递上。朱瞻基展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手极其工整漂亮、堪称馆阁体典范的楷书,辞藻华丽,恭敬至极。通篇皆是感念天恩浩荡、陛下圣明的谀词,言辞恳切,仿佛皇帝撤回内臣非但不是挫折,反而是莫大的恩典与体恤。
然而,字里行间,却总在不经意处,透出几分令人玩味的意味。
“…臣本微末商贾,蒙陛下不弃,赐以皇商殊荣,恩同再造。臣与广源号上下,无不感激涕零,日夜思报,恨不能竭尽驽钝,以效犬马…”
“…然臣资质鲁钝,才疏学浅,虽殚精竭虑,仍未能领会圣意于万一。陛下遣天使莅临指导,本为提点扶持之大恩,臣却未能妥善配合,致使号中事务偶生滞涩,交货延迟,有负圣望,臣之罪也,万死难辞其咎…”
“…今陛下仁德,体恤下情,恐天使劳顿,特旨召回。臣虽惶恐,然亦深感陛下爱民如子、不忍丝毫扰民之圣心。陛下之仁,堪比尧舜…”
“…然,前番些许波折,确令号中略有损耗,些许订单恐难如期,臣正竭力弥补,断不敢有负皇商之名号及陛下信重。伏惟陛下圣鉴…”
朱瞻基一字一句地看着,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初时尚好,越看,脸色越是精彩。这孙敬修,哪里是在谢恩?分明是字字泣血,句句诉苦!通篇在说自己如何感恩戴德,实则却在不断强调“事务滞涩”、“交货延迟”、“略有损耗”!把内臣入驻带来的管理混乱和生产损失,用一种极度委屈、自责的口吻,赤裸裸地摊在了他的面前!
这哪里是谢恩表?这分明是一份裹着糖衣的控诉状!一份看似谦卑实则刁钻的问责书!
“啪!”朱瞻基猛地将奏本合上,重重拍在案上!胸膛微微起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羞愤交加。
“好……好一个孙敬修!”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带着被戳破心思的恼羞成怒,“这手文章做得!这腔调拿捏得!不当个状元郎,真是可惜了他这块材料!”
他岂能看不出?孙敬修这是用最谦卑的姿态,给了他最响亮的耳光。仿佛在说:陛下您看,不是我不忠心,是您派来的人实在……太能添乱了,现在您撤了人,我感激,但我损失惨重,您看怎么办?
王瑾吓得大气不敢出,深深垂下头。
殿内一片死寂。朱瞻基喘了几口粗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心绪。愤怒过后,一股深深的无奈和理亏感涌上心头。孙敬修虽然可恶,但说的……是事实。此番风波,确系自己一意孤行、手段粗暴所致,广源号平白遭受损失是不争的事实。自己贵为天子,与一个商人计较这等事,传出去徒惹笑话。
更重要的是,孙敬修此举,看似诉苦,实则也是递话和解的信号。他强调了“断不敢有负皇商之名号及陛下信重”,这是在表忠心,也是在寻求继续合作的可能性。
沉默了良久,朱瞻基长长吐出一口郁气,脸色渐渐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藏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憋屈。
“王瑾。”
“奴婢在。”
“拟旨。”朱瞻基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天津卫皇商孙敬修,忠谨可嘉,深体朕意。前番朝廷派人协理,本为稳妥起见,然确有扰攘之处,致其商号蒙受些许损失。朕心甚为不忍。着内帑拨银五千两,赏赐广源号,以补其亏空,以示朕恤商之心。”
“是,皇爷。”王瑾连忙应下,心中暗叹,皇上这是认栽了,花钱买面子,也是安抚。
“还有,”朱瞻基目光扫过案上另一份礼单,“孙敬修进献的那具‘千里镜’(天文望远镜),现在何处?”
王瑾忙道:“回皇爷,就在殿外廊下,奴婢这就命人抬进来?”
“抬进来。”朱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