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五)
省城医院急诊科的空气永远像绷紧的弦,混杂着消毒水的锐利、血腥的甜腥,还有汗水和恐惧的酸腐。陈默刚把一个大咯血的病人推进抢救室,手套上还沾着刺目的暗红。监护仪的尖叫、家属失控的哭嚎、金属器械碰撞的冷硬声响,像无数根针扎进他高度紧绷的神经。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持续不断,带着一种催命的执拗。是镇医院护工赵姐。
他背过身,在抢救室门外一片混乱的阴影里接通,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连续作战后的沙哑:“喂?”
“陈医生!你爸又不行了!”赵姐的大嗓门几乎要刺破耳膜,背景音里是仪器尖锐的报警声和护士急促的指令,“高烧!抽抽了!翻白眼!吐沫子!医生说是感染加重,什么…什么电解质乱套了!要进IcU!钱!催缴费单子都拍我脸上了!你赶紧的!这烂摊子我一天都不想伺候了!晦气!”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锤子,狠狠砸在陈默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上。IcU。钱。他眼前发黑,胃里一阵翻搅。抢救室里,病人监护仪的警报声陡然拔高一个音调,尖锐得如同最后的嘶鸣。
“知道了!”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中瞬间被淹没,带着被逼到绝境的暴戾,“我马上处理!你先配合医生!”他猛地挂断电话,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死亡威胁的空气冰冷地刺入肺腑,强迫自己转身,重新投入那片惨白灯光下的生死战场。持久战?不,这分明是永无止境的消耗战,正一寸寸榨干他最后的气力。
几天后,一个更具体的数字像冰冷的枷锁套在了陈默的脖子上——父亲的抢救和初步IcU费用,加上之前拖欠的护工费、住院费,一个触目惊心的金额清晰地打印在催缴通知单上。他坐在省医院休息室冰冷的塑料椅上,窗外是城市灰蒙蒙的天际线。他翻看着手机银行里迅速缩水的数字,又看了看妻子昨晚发来的消息,是儿子幼儿园下学期的缴费通知。钱。这个字从未如此狰狞而具体。他捏着那张薄薄的催缴单,纸张边缘几乎要被他捏碎。诊所必须处理掉,立刻,马上。
再次回到小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沉闷。惠民诊所的门上,不知何时被谁用红漆潦草地喷了一个歪扭的“拆”字,像一道流血的伤口,刺眼地覆盖在“惠民”二字之上。陈默用钥匙打开那把锈迹斑斑的铜锁,门轴发出濒死般的呻吟。灰尘在门开的瞬间扑簌簌落下,在斜射进来的光柱中狂舞。诊所内部如同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坟墓,凝固着最后的狼藉和绝望的气息。碎裂的瓷片、干涸的墨迹、歪倒的桌椅、散落的纸张,还有诊桌上那几片干瘪发黑、如同烧焦符咒的当归片,一切都在厚厚的灰尘下沉默着,散发着陈腐的草药味和一种更深的、属于死亡的寂静。
他没有时间感伤。粗暴地拉开诊桌抽屉,里面塞满的牛皮纸药包被他一摞摞粗暴地拽出,撕开,将那些早已失去药效、甚至可能变质的各色草药粉末倾倒入巨大的黑色垃圾袋。酸枣仁、朱砂、远志……这些曾寄托着父亲“神医”幻梦的粉末,此刻在扬起的呛人尘雾中,只是亟待清除的垃圾和隐患。动作间,一张压在抽屉最底层的、颜色略新的纸片被带了出来,飘落在地。
陈默弯腰拾起。是一张打印的招工启事,边缘卷曲,沾着油污。
**“振华化工厂 急招操作工**
**要求:18-40岁,身体健康,吃苦耐劳。**
**待遇:计件工资,月结。提供集体宿舍(押金300)。**
**工作内容:物料分装、搬运。**
**地址:镇东工业区振华路7号**
**联系人:王主管 电话:13xxxxxxxxx”**
启事最下方,被人用圆珠笔用力地划掉了一行小字:“(注:接触部分化工原料,需做好基本防护)”。那划痕很深,几乎要划破纸背。
陈默捏着这张油腻的纸片,指尖传来一种黏腻的触感。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苍白单薄的女孩,在绝望的奔波中,是如何攥着这张启事,如同攥住最后一根稻草。镇东工业区,振华化工厂。那个地方,连空气都带着腐蚀金属的气味。
他站在蒙尘的诊所中央,环顾四壁。墙上那幅泛黄的经络图,几条粗线在灰尘下模糊地蜿蜒。他父亲枯瘦的、曾经号过无数脉象的手,最终覆盖在年轻姑娘冰冷小腹上的手,如今在IcU的病床上毫无知觉地摊开着。而那个姑娘,正走向一个充满刺鼻气味和未知危险的化工厂。一种巨大的、荒诞的虚无感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