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独放(十五)(262)(1 / 3)

一花独放(十五)

市礼堂的掌声与镁光灯的灼热,如同退潮般消失在车窗外流淌的夜色里。车子驶入熟悉的小区,停稳在单元楼下。崭新的电梯轿厢静默地矗立着,不锈钢门映着路灯清冷的光,像一个通往未来的、光洁而陌生的入口。

陈静茹推开车门,初夏微凉的夜风带着草木清香拂面而来,瞬间洗去了礼堂里残留的喧嚣与燥热。她抬头望向四楼自家阳台的方向,那里没有灯火,只有一片沉静的黑暗。但这份黑暗,却比任何辉煌的灯光都更让她感到踏实。她的根,深扎在那片寂静的土壤里。

“妈,我扶您上去?”杨帆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不用。”陈静茹的声音平静无波,径直走向那个崭新的电梯门。感应灯亮起,光洁的门无声滑开。她走进去,按下“4”键。轻微的失重感传来,轿厢平稳上升,几乎听不到噪音。几秒钟后,“叮”的一声轻响,门开了。楼道里感应灯的光线柔和地铺开。她走出电梯,掏出钥匙,打开家门。

门内,是熟悉的、带着墨香与植物气息的沉静。她没开大灯,只拧亮了玄关处一盏小小的壁灯。昏黄的光晕温柔地漫开,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她换了鞋,没有停留,径直走向阳台。

推开阳台门,更深沉的寂静拥抱了她。城市的微光透过玻璃窗,给窗台上的花草们镀上一层朦胧的银边。她的目光,第一时间精准地落在那盆伤痕累累的玉树母株上。它沉默地立在陶盆中,主干上那道深褐色的断口疤痕在微光下依旧清晰。就在那疤痕下方,靠近土壤的地方,几天前还如米粒般微小的嫩绿芽点,此刻竟已悄然舒展成一片小小的、油亮的叶子!虽然只有指甲盖大小,却饱满挺立,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顽强而纯粹的生命光泽,像一颗沉静的绿宝石,无声地宣告着不屈与重生。

陈静茹在藤椅上缓缓坐下。身体陷入柔软的垫子,一股巨大的疲惫感才后知后觉地从四肢百骸深处弥漫开来。颁奖典礼上的强撑,面对镜头的镇定,发言时的全神贯注,此刻都化作了沉重的铅块。她微微合上眼,靠在椅背上,任由寂静包裹。只有胸腔里那颗疲惫的心脏,在沉静中一下下有力地震动。

不知过了多久,客厅传来极轻微的开门声和脚步声。是杨帆,他终究还是不放心,跟了上来。他没有开灯,借着阳台透进来的微光,轻手轻脚地走到阳台门边。他看到母亲合眼靠在藤椅里,清瘦的侧影在朦胧光线下显得异常单薄而疲惫。他停住脚步,不敢打扰,目光也落在了那盆玉树上,落在了那片在暗夜里倔强闪烁的新生绿叶上。一股混杂着心疼、敬佩和无比复杂情绪的热流涌上心头。他默默地退了出去。

夜更深了。城市的喧嚣彻底沉寂。陈静茹在藤椅上醒来,身上不知何时被轻轻盖了一条薄毯。她动了动有些发僵的脖子,目光再次落在那片新生的绿叶上。在绝对的寂静中,一种奇异的、无声的对话仿佛在展开。那沉默的玉树,那崭新的伤痕,那挣扎而出的新绿,都在向她诉说着什么。

她缓缓站起身,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走到书桌前。铺开一张素白的四尺整宣,镇纸压好。墨在砚台里早已干涸,她拿起墨锭,注入少许清水,开始一圈圈、缓慢而坚定地研磨起来。细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某种古老的仪式,也像心绪沉淀的过程。墨香渐渐氤氲开。

她提起饱蘸浓墨的笔。这一次,没有半分犹豫。笔锋落下,如老松盘根,饱蘸焦墨的线条在纸上虬劲有力地铺展开,勾勒出沉默而厚重的山峦根基。那根基深扎于纸面底部,带着大地的沉稳与沧桑。笔锋在根基之上陡然转折,枯笔疾走,拉出如刀刻斧劈般的嶙峋山体,断崖峭壁,沟壑纵横,处处透着风霜雷电的侵蚀与时间的重量。浓墨与飞白交织,干涩处透出纸的筋骨,嶙峋处带着无声的呐喊。

整幅画面,只画山。一座沉默、厚重、伤痕累累却顶天立地的山。

没有树木,没有飞鸟,没有流水。只有山。饱经沧桑,却岿然不动。

她画得很专注,手腕沉稳,呼吸深长。汗水再次浸湿了她的鬓角,但她浑然不觉。当最后一笔枯墨扫过峭壁的顶端,她搁下笔,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将这一生的风雨,将礼堂的喧嚣,将儿子的依赖与背离,将邻里的怨怼与掌声,将所有的荣耀与疲惫,都深深沉淀、凝聚,最终化作了眼前这座沉默的山。

她凝视着画中那座伤痕累累却无比坚实的山峰,久久不动。昏暗中,只有她的身影和那座墨色淋漓的山,在寂静中无声对峙,又浑然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