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七月底的香港,暑气像一层无形的、粘稠的油膏,紧紧包裹着维多利亚港。
海面蒸腾着白茫茫的水汽,远处的景物在热浪中扭曲变形。
棕榈创能远洋公司的万吨巨轮“创能”号运送的第一批物资到了,庞大的钢铁身躯在经历了近一个月的惊涛骇浪后,终于如疲惫的巨兽,稳稳地将铁锚沉入九龙仓码头深褐色的海水里。
它带来的不仅是八千吨救命的粮食和一千多吨关乎生存的物资,更有机器设备和六十辆墨绿色的、代表着现代工业力量的2.5吨道奇卡车。
卡车如同蛰伏的钢铁甲虫,依次从滚装船上驶下,沉重地压在滚烫的水泥码头上。
空气中立刻弥漫开浓烈的柴油味和铁锈气息。
早已等候多时的秦岭运输公司一百多名工人和司机,动作麻利地围拢上去,从车上的油桶里抽出汽油,给卡车加满油。
引擎的轰鸣很快低吼起来,像一群饥渴的巨兽被唤醒了本能。
码头上,装卸工的号子声此起彼伏,压过了海浪的喧嚣。
汗水浸透了他们褴褛的衣衫,在古铜色的脊背上流淌。
一件件沉重的木箱、鼓胀的麻袋,上面清晰地印着“豫皖灾民专供”的字样,在“嘿哟、嘿哟”的节奏中被迅速传递、装上卡车。
这景象充满了原始的力与美,更透着一股悲壮的急迫。
——每一箱、每一袋,都系着数万濒死同胞的最后一线生机。
在远离喧嚣的码头一角,气氛却异常凝重。
香港保卫中国联盟、东华三院与棕榈创能派出的七位监督员,手持厚厚一叠物资清单,如同七尊沉默的雕塑,矗立在灼人的空气中。
他们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仔细核对着每一项物资的名称、数量、规格,手指在纸页上快速划过,额头的汗珠滴落在纸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印记。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远处装卸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
这份清单,是生的契约,容不得半分差池。
当最后一箱物资被牢牢固定在卡车上,这支由六十辆道奇组成的墨绿色钢铁洪流,引擎齐声怒吼,车轮滚滚,碾过香港喧嚣的街巷。
路人纷纷侧目,不知这庞大的车队承载着何等沉重的使命。
它们最终汇入九龙火车站,如同百川归海。
站台旁,一列长长的货运列车早已沉默等候,敞开的车门如同巨兽张开的黝黑口腔。
物资在工人熟练的操作下,如流水般注入这钢铁巨兽的腹中。
麻袋、木箱被整齐地码放,填满每一寸昏暗的空间。
当最后一件麻袋被推入车厢深处,沉重的铁门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轰然闭合,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一声凄厉的汽笛骤然撕裂了香港闷热的空气,列车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带着沉重的负荷与急切的使命,坚定地向北驶去,目标是千山万壑之外的潼关。
在那里,它将卸下重担,物资将重新装上卡车,继续向着西北
——那片干涸、焦渴、却孕育着倔强新生的土地进发。
那个正在艰难孕育的新生命,名字叫台塬新城。
台塬新城的八月,风是粗粝的,裹挟着漫天黄沙和衰败的泥土气息,抽打在脸上生疼。
当顾长松推开车门,从一辆几乎被尘土完全覆盖的吉普车上踉跄着走下时,他已经在各种临时搭建的指挥部和尘土飞扬的工地上连续奔波了整整三十三天。
他眼窝深陷,嘴唇干裂,黑蓝色的秦岭集团的制服早已看不出本色,沾满了汗渍与泥点。
然而,他的眼神却锐利如鹰,穿透弥漫的沙尘,落在这片滚烫的巨大工地上。
——在他脚下,一项项宏大的计划正一寸寸地从图纸走向现实。
抵达的第三天,一场谨慎而务实的磋商在简陋的指挥部里进行。
顾长松代表秦岭集团,对面坐着乾县县长魏福明和淳化县长王元华。
桌上铺着粗糙的地图,茶碗里落满了细沙。
谈判没有多余的寒暄,字字句句都关乎土地、生计与未来。
最终,一份沉甸甸的协议落定:
秦岭集团斥资100万法币,购得了台塬地区总计六万亩起伏的山地与五万亩贫瘠的旱田。
这片广袤而荒芜的土地,将成为数万流离失所、挣扎在死亡线上的豫皖苏北灾民新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