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浊浪涤心 蔡邕心声(1 / 2)

货船如同一位坚韧的逆旅者,在浩浩荡荡、泥沙俱黄的黄河水道上,持续着它溯流而上的艰难旅程。桨橹划破水面的声音、风帆被劲风吹动的猎猎声响、以及远处岸上纤夫那低沉而富有节奏的号子声,交织成一曲雄浑而略带悲怆的行进乐章。

经过数日船上的静养,远离了诏狱的阴森与洛阳的喧嚣,蔡邕的精神状态肉眼可见地好了许多。船舱虽小,却给了他一方难得的安宁。自离开洛阳后,在卫铮的打点下,那副象征罪责与屈辱的木枷便再未上过他的身,这让他得以在舱内相对自由地活动,饮食起居也便利了不少。虽然被剃去的头发和胡须尚未长出,使得他原本儒雅的形象显得有些怪异,甚至因去除须发而意外地显得年轻了些许,但那种髡刑带来的心理创伤,并非外表改变所能轻易抹平。

卫铮来自后世,对短发平头早已司空见惯,甚至觉得清爽,并不以为意。然而在此刻的汉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的观念深入人心。髡刑,这种强行剃去头发的刑罚,其肉体痛苦远不及笞刑或肉刑,但其对人格尊严和孝道观念的践踏,却是极其严重的,堪称“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若非如此,后来权倾朝野的曹操,在战马受惊践踏麦田后,也不会煞费苦心地“割发代首”,以发丝象征头颅来维护军纪的严肃性,因为这头发本身就承载着极重的象征意义。蔡邕能如此快地恢复精神,一方面得益于脱离牢狱环境,另一方面,也未尝不是一种历经大难后,对命运加诸于身的屈辱的某种程度的豁达与承受。

他心中雪亮,自己此刻能免枷而坐,能在船上得到相对妥善的照料,精神得以喘息,这一切都拜卫铮所赐。看着舱外奔流不息的黄河,再对比之前在廷尉狱中的暗无天日,他有时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这哪里是押解流放,倒有几分像是乘船远游,纵情于山水之间的意味了。当然,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前途的渺茫与朔方的苦寒,依然如同阴影般笼罩在心头。

这日,天气尚好,阳光透过船舱的窗户,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蔡邕感觉精神又好了些,便唤过卫铮。两人并肩坐在靠近舱门的位置,望着窗外那仿佛永不停歇、裹挟着泥沙滚滚东去的黄河水,开始了第一次深入心灵的交谈。

蔡邕的目光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自己的青葱岁月。他的声音平和而带着一丝追忆的感伤:“鸣远,我这一生,说起来,前半段倒也还算顺遂。”他缓缓道来,“我父早亡,是母亲含辛茹苦将我抚养成人。我亦谨记孝道,事母至诚,希望能以才学光耀门楣,慰藉母亲。”

“少年时,我拜在太傅胡广门下,”提到恩师,蔡邕眼中流露出敬意,“学习文学辞章、数术历法、乃至音律琴艺。胡公学识渊博,待我甚厚,那段时光,可谓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建宁三年,”他继续回忆道,“我先后受到司空、司徒桥玄公的征召,入其府中担任掾属。桥公对我亦是青睐有加,多有提携。后来外放为平阿县长,虽是小邑,亦想励精图治。不久又被召回朝中,拜为郎中,于东观校勘典籍。那里藏书如海,正是我梦寐以求之地。”

他的语气渐渐低沉下来,带着一丝自嘲与苦涩:“许是这一路走来,过于顺风顺水,所遇多是胡公、桥公这般正直长者,使得我……使我天真地以为,朝堂之上,只需忠于天子,秉持公心,仗义执言,刚正不阿,便可无愧于心,无愧于君。即便……即便之前也曾因直言遭过贬斥,心中却始终未曾真正反省这背后的凶险……”

他停顿了片刻,望着窗外浑浊的河水,仿佛那河水也映照出他内心的波澜:“直至此次大难临头,身陷囹圄,镣铐加身,髡刑受辱,几近弃市……我才如同被冷水浇头,骤然惊醒!这朝堂,远非我想象中那般简单!波谲云诡,党同伐异,其凶险程度,远超经籍中所载!我……我或许真的只适合埋首故纸堆,鼓琴弄墨,于这政治一道,实是……实是愚钝不堪,格格不入。”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目光复杂地看向卫铮,那眼神中充满了真挚的情感:“此番遭难,我于自身得失已看得淡了。唯对你,鸣远,我是又喜又愧啊!”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喜的是,你心性之纯良,品格之高洁,实属罕见!你我虽无正式的师徒名分,不过是我与子干爱惜你的才华,略加指点罢了。你却能在危急关头,不顾那前程远大的黄门侍郎之位,不顾那世人艳羡的关内侯之爵,毅然决然,护持我这个负罪待死之身!此等重义轻利之举,扪心自问,普天之下,能做到者,能有几人?得知己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