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在北疆已站稳脚跟,昨日送来捷报,说要在光禄塞重建屯垦营,迁徙关中流民前往,既充实了边地,也缓解了内地的粮荒。”
扶苏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榻上的人,
“还有颍川郡,推行宽刑省法后,上月的狱讼比前月减少了三成,郡守上书说,百姓已开始主动交还藏匿的兵器。”
嬴政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他的目光不再如往日那般锐利如鹰,却依旧带着一种看透人心的深沉。“听说……你前几日去了云阳狱?”
他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锦被上的玄鸟刺绣
——那是他当年统一六国后,命绣娘特制的纹样,如今边角已有些磨损。
扶苏握着竹简的手指微微一紧,竹片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疼。
“是。胡亥他……”
他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出云阳狱里的景象:
曾经娇生惯养的弟弟蜷缩在草席上,头发散乱地遮住脸,嘴里反复念叨着“赵高骗我”
,看见他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
“他如今神志不清,连昼夜都分不清,有时还会把狱卒认成赵高,扑上去又抓又咬。”
“分不清昼夜?”
嬴政嘴角扯起的弧度,像寒冬里结冻的冰面,“他矫诏篡位时,怎么分得清哪道诏书能要了你的命,哪道能囚禁朕?
他命人把朕的汤药换成凉水时,怎么分得清朕的咳嗽是真病,还是装弱?”
他忽然抬手,指着案头那卷摊开的《商君书》,“你看看,这上面写的‘以刑去刑’,你以为是说着玩的?”
扶苏连忙起身,想去扶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父皇,却被嬴政挥开了手。
“父皇,儿臣并非为他的罪行开脱。”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只是胡亥如今已是废人,杀了他,固然能解心头之恨,可天下人会说,我大秦皇室容不下一个失势的皇子。
上个月关东郡上报,有儒生在乡野间说‘嬴氏好杀,手足相残’,若再杀胡亥,只会让这些流言愈演愈烈。”
“流言?”嬴政猛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他用帕子捂住嘴,帕子上瞬间染上了一点刺目的红。
扶苏的心猛地一揪,刚要叫太医,却被嬴政用眼神制止。
“当年朕焚书坑儒,流言比这难听百倍,可大秦的铁骑照样能踏平百越,修得起万里长城!”
他喘着气,从榻下摸出一枚青铜虎符,虎符上的锈迹清晰可见,
“这是昭襄王时期的虎符,当年白起拿着它,坑杀了四十万赵卒,才有了我大秦东出的根基。
你以为他杀那些赵卒时,会想什么流言?”
扶苏看着那枚虎符,指尖冰凉。
他想起去年在陈留郡,看到的那些因徭役过重而逃亡的农夫,想起母亲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为政者,当以民为根”。
“可时代不同了,父皇。”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六国已灭,天下一统,百姓需要的不是无休止的征伐与杀戮,是能安稳种田,能让孩子活下去的日子。
蒙恬在北疆,不仅杀敌,还教边民耕种;颍川郡守宽刑,百姓主动纳粮,这难道不是民心所向吗?”
“民心?”
嬴政冷笑一声,伸手将案头的汤药扫落在地,青瓷碗碎裂的声音在安静的宫殿里格外刺耳,褐色的药汁溅到了扶苏的素色锦袍上,像一朵朵绽开的墨花。
“你以为的民心,是那些儒生口中的‘仁政’,是那些旧贵族期盼的‘复封’!
当年朕推行郡县制,他们也说失了民心,可若不是郡县制,胡亥作乱时,关东早就分崩离析了!”
他死死盯着扶苏,眼神里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焦灼,“胡亥活着一天,那些想颠覆郡县制的人,就有一个可以利用的幌子!
你今日放他一马,明日他们就会打着‘营救废帝’的旗号,举兵造反!”
扶苏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他知道父皇说的是事实,可云阳狱里胡亥那副浑浑噩噩的样子,又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
“儿臣已下令,将胡亥迁往骊山陵寝附近的囚室,派百名精锐看守,严禁任何人探视。”
他抬起头,迎上父皇的目光,“他活着,是大秦的警示;杀了他,却可能成为天下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