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缓缓转过身,袍角随转身的动作轻扫过阶前冷霜,月光恰好落在两人脸上,目光猝然相撞。
没有朝堂上的君臣壁垒,也消弭了往日心照不宣的算计与戒备
——此刻两人眼底翻涌着同一份凝重,连对前路的茫然都如出一辙,竟像是心有灵犀般,不约而同地偏向了同一个方向。
“丞相以为,此事该如何向父皇禀明?”
扶苏的声音压得极轻,尾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征询,褪去了监国的锐气。
赵高垂眸略一沉吟,浑浊的老眼微眯,先有一丝精光倏然闪过——那是惯于筹谋的本能,转瞬又沉下去,归为一片沉静:
“监国,此事牵连甚广,实在不宜由您直接陈说,免得触了陛下的圣心。
不如交由老臣开口,您在旁静观,若有变数再随机应变,这般才更稳妥。”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要将触怒始皇帝的风险,全揽到自己身上。
扶苏深深看了赵高一眼,眸底掠过复杂的光,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好,便有劳丞相了。”
夜风忽然更凉,卷着阶下的落叶打了个旋,扶苏下意识攥紧了衣襟,目光却扫到了赵高身上:
丞相官服料子虽考究,却终究抵不住夜寒,在风里微微贴了身,显得格外单薄。
他侧过身,对身旁垂手侍立的内侍低声吩咐了两句。
内侍立刻会意,脚步轻悄地退下,不多时便捧着一件玄色锦缎斗篷回来,料子厚实,还带着内殿的余温。
扶苏伸手接过,亲自递到赵高面前,语气里少了帝王的命令,多了几分真切的暖意:
“夜深露重,丞相年纪大了,仔细着凉。这斗篷你先披上——大秦往后,还得靠丞相多费心。”
赵高身子竟猛地一震,像是被风卷着的寒意烫到一般。
他缓缓抬眼看向扶苏,年轻监国的眸子里没有半分帝王家的虚与委蛇,只有一片澄澈的真诚。
就是这一眼,他心里那道用半生心机与戒备筑成的坚冰,竟像是被温水浸过,轻轻撬动了一道缝隙。
鼻尖忽然发酸,眼眶竟有些发潮,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孤寂,混着突如其来的感动与隐秘的愧疚,一股脑涌了上来。
他下意识便要屈膝,想行那君臣间最隆重的叩拜大礼。
“老臣……叩谢陛下天恩!”这五个字说得发颤,是他此刻唯一能寻到的、表达心绪的方式。
恰在此时,阳泉宫的朱漆宫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名内侍躬着身子,脚步放得极轻地走出来,对着二人深深躬身,声音压得极低:
“监国,丞相,陛下醒了,传二位即刻入内。”
赵高那将要触地的膝盖便僵在了半空,叩拜的动作生生顿住。
他迅速稳住身形,顺势直起身,抬手理了理衣襟,指腹却紧紧攥着那件还带着扶苏体温的玄色斗篷
——暖意透过料子渗进皮肤,竟让他多了几分底气
。他与扶苏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有默契,也有对接下来未知局面的沉沉考量,随即一前一后,踏入了那座承载着大秦过往荣光、也正深陷如今困局的宫殿。
殿内的空气像是凝住了,苦辛的药香裹着陈年檀木的沉郁,还掺着一丝梁上积灰的冷味,比殿外的夜风更让人瑟缩。
盏盏青铜灯盏燃着微弱的光,火苗明明灭灭,将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投在斑驳的宫墙上,更显寂寥。
始皇帝嬴政半倚在铺着软垫的卧榻上,身上盖着三层厚锦被,绣着的金龙纹样大半被褶皱压得模糊,露出的领口处,枯瘦的脖颈皮肤松弛地叠着。
他脸色蜡黄得近乎透明,颧骨微微凸起,下颌的胡茬泛着青灰,双眼半阖着,长长的睫毛垂在眼窝上,连呼吸都轻得像缕烟,仿佛还陷在昏沉的假寐里。
直到扶苏和赵高踩着青砖走到榻前,衣摆扫过地面发出轻响,两人齐齐躬身行礼,袖袍垂落的弧度都透着恭敬
——“儿臣(老臣)参见陛下。”嬴政才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眼再没有往日扫过朝堂时的雷霆锐气,眼窝陷得厉害,眼白泛着浑浊的黄,只剩下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映着灯花的微光,里头藏着洞悉一切的冷漠,还有一种沉到骨子里的、近乎心死的疲惫。
他盯着两人看了片刻,才开了口,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的旧风箱,每一个字都透着吃力:“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