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始元年的盛夏,以一种近乎蛮横的、不容置疑的酷烈姿态,牢牢统治了长江两岸广袤的土地。太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永不懈怠的白热熔炉,毫无保留地向人间倾泻着光与热,将大地炙烤得仿佛要冒出青烟。
在北方的新都邺城,这份炎热是干燥而直接的。烈日将皇宫连绵起伏的琉璃瓦烤得滚烫,手若触碰,顷刻便会烫出水泡。御道两旁移植不久的松柏,叶子都蔫蔫地打着卷,失去了往日的苍翠。空气在空旷的宫苑和街道上蒸腾扭曲,远处的景物仿佛在水波中荡漾。连那平日里聒噪不休的蝉,此刻的鸣叫也显得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像是被这无尽的酷热抽干了力气。然而,这份炎热中,透着的是一种属于权力中心特有的、蒸蒸日上的燥热,一种万物勃发、积极进取的灼人气息,仿佛连空气都在为这新生的庞大帝国而鼓噪。
而在千里之外,地处东南的建业城,这份炎热则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它混杂了长江流域丰沛水汽的湿泞,黏稠地、无孔不入地附着在每一个行人的皮肤上,渗透进吴侯府邸那由巨木构筑的每一寸梁柱、每一片砖瓦,也沉沉地压在每一个江东文武官员、乃至普通士卒百姓的心头。那不是干燥的灼烧,而是一种湿热的、令人呼吸都有些困难的窒息感,如同被浸透了温水的厚布包裹,带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前的沉闷与压抑。
吴侯府的核心议事堂,为了最大限度抵御这难熬的酷暑,四面轩窗尽数敞开,奢华的竹帘也被卷起,寄望于能有一丝凉风穿堂而过。然而,即便是偶尔掠过的风,也是温吞吞的,带着长江水汽特有的、微咸而略腥的气息,非但不能解暑,反而更添了几分黏腻。巨大的冰鉴被放置在堂内四角,里面盛放着从冬季窖藏中取出的、硕大的冰块,正丝丝缕缕地冒着白色的寒气,努力地对抗着室外的热浪,但也仅仅是在冰鉴周围形成一小圈相对凉爽的区域,对于整个宽阔的大堂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年仅二十六七岁的吴侯孙权,端坐于主位之上。他生得方颐大口,碧眼紫髯,相貌奇伟,此刻身着轻薄的夏常服,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显示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他的目光沉静,如同深潭之水,表面上波澜不兴,但紧抿的、线条刚毅的嘴角,和那微微蹙起、仿佛蕴含着无尽心事的眉峰,却无可避免地泄露了他内心此刻正掀起的惊涛骇浪。他宽厚的手掌中,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一枚质地温润、雕刻着螭龙纹样的青玉玉圭。那是当年他继承父兄基业、被汉室正式任命为讨虏将军、领会稽太守时,朝廷使者颁赐的信物,象征着孙氏政权在法理上(至少曾经)与汉室中央的联系。然而此刻,这枚昔日代表荣耀与合法性的玉圭,握在手中,却隐隐传来一种异样的、仿佛会灼伤皮肤的烫手感。
堂下,分列左右两班的江东文武重臣,人人面色凝重,气氛压抑得几乎要滴出水来,连彼此间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与北方大魏刚刚完成的、那场极尽荣光的开国大典、遍封功臣、颁布新律的意气风发、锐意进取相比,此时的江东权力核心,正站在一个关乎生死存亡的命运十字路口,面临着自孙策平定江东以来,前所未有的、如同泰山压顶般的巨大外部压力与内部抉择的煎熬。
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长史张昭,作为文臣之首,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嗓子,声音苍老而沉重,如同被江水千百年来回冲刷、浸泡过的古木,带着岁月的沧桑与现实的冰冷:“消息……已经从多个渠道反复确认,确凿无疑了。”他顿了顿,仿佛说出那个名字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刘湛……不,现在应该称之为,魏帝刘湛,已于月前在邺城南郊,筑坛受禅,正式登基为帝,定国号为‘大魏’,改元……泰始。”他每缓慢而清晰地吐出一句,堂内那原本就稀薄的空气似乎就随之凝固一分,温度也仿佛降低了几度。“北方九州,自幽并至凉益,纵横万里,已尽入其手,归于魏国版图。其麾下文武,从荀彧、郭嘉到夏侯惇、徐晃,皆得高官厚禄,封侯拜将,据说邺城当日,欢声动天,士气之盛,一时无两。”张昭的陈述,没有添加任何个人情绪,只是平铺直叙那冰冷的事实,但正是这种客观,反而更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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