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始十九年的深秋,仿佛一位技艺过于精湛却又心绪萧索的画师,早早地便调弄起冰冷黏稠的墨汁,将那彻骨的寒意,一笔重过一笔地涂抹在邺城皇宫的每一个角落。这寒意,不像初冬那般干爽凛冽,而是带着一种湿漉漉的、能够渗透重重宫墙与厚实锦袍、直钻入骨髓深处的阴冷。
帝国的权力核心,那象征着无上威严与日理万机的泰始殿、宣室殿,依旧如同往日般,在晨曦微露时便苏醒过来。沉重的宫门次第开启,身着各色品级官袍的文武重臣,踩着被晨露微微打湿的玉阶石埕,鱼贯而入。他们或神色凝重,或步履匆匆,怀中揣着来自帝国四面八方的奏疏、军报、民情,即将在这殿堂之上,决定着万里江山的走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绷的活力,那是属于新兴王朝的、蓬勃而喧嚣的律动。
然而,若将视线从这帝国的中枢挪开,投向宫城那更为幽深、更为僻静的西北隅,一处被特意划分出来、名为“浊鹿城”的独立宫苑,则会瞬间感受到一种与外界截然不同的、近乎凝滞的、被时光缓缓沉淀过的宁静。这里,仿佛是汹涌江河旁一处被遗忘的深潭,水面无波,映照着过往的云烟。
这里,便是前朝汉室最后一位皇帝——献帝刘协,在那一场被后世史官或赞为“顺天应人”、或叹为“无可奈何”的禅让大典之后,退位栖身的居所。
“浊鹿城”并非真正的城池,它没有雉堞烽燧,没有守城士卒。它是一片占地颇广、却刻意营造出疏朗之感的园林式建筑群。宫墙不算高大,朱漆也有些许斑驳脱落,斑驳处露出底下灰黑的墙体,如同老人脸上淡淡的寿斑,但这墙体足以将外界的纷扰与窥探,温柔而又坚决地隔绝开来。苑内引了活水,蜿蜒成池,池名“静影”;堆砌了来自南方的太湖石,层峦叠嶂,自成丘壑,山称“忘机”。亭台楼阁的样式,皆仿照汉时旧制,飞檐斗拱不如魏宫新殿那般张扬锐利,线条更为古朴圆融,虽无金碧辉煌的炫目,檐角甚至偶尔能见几茎枯草在秋风中摇曳,却自有一番洗尽铅华后的从容与雅致,像一位褪去了龙袍衮服,换上宽大深衣的旧日贵人。
时值深秋,苑内那几株不知历经多少寒暑的巨大梧桐树,叶片已尽数转为一种灿烂到极致、仿佛下一秒就要燃尽生命的金黄。它们在午后那略显苍白、失去了暖意的阳光下,静静地伫立着,如同一个个沉默的、披着金甲的卫士,守护着这片被遗忘的天地。一阵带着明显寒意的萧瑟秋风吹过,那些巴掌大小、边缘已微微卷曲的叶片,便再也无法抓住枝头,扑簌簌地、义无反顾地坠落下来,在空中打着旋,如同无数只疲倦的金***。不过片刻功夫,那青石板铺就的小径,那枯黄的草坪,那水榭的台阶前,便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柔软而寂寥,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能将一切过往的足迹、喧嚣的声音,乃至那些不甘与辉煌的记忆,都悄然吸纳、掩埋进去。
苑内的宫人宦官不多,且皆是经过层层筛选、精心挑留下来的沉稳老成之辈。他们行走时步履轻缓得如同猫儿,低眉顺目,除非必要,绝不轻易出声,即便交谈,也压低了嗓音,如同耳语。他们更像是一道道移动的影子,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片天地的静谧。空气中,常年弥漫着草木凋零后特有的枯索气息,混合着一种从主殿“静心斋”内常年燃着的、品质上乘的安神定魄的檀香,二者糅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属于漫长午后、无尽回忆与刻意维持的平静的味道。
在苑内最大、也是最为核心的那处临水建筑——“静心斋”中,此间的主人,刘协,正凭栏而立。
他身着最为寻常的玄色深衣,宽大的袖口随着微风轻轻摆动,腰间未佩任何彰显身份的玉带环佩,只有一根同样质朴无华的深色丝绦。花白的头发,已然稀疏,被一根简单的黄杨木簪一丝不苟地束在头顶,露出光洁却布满细密皱纹的额头。他的身形清瘦,甚至有些单薄,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他吹走,但那挺直的脊梁,却又显露出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曾经属于帝王的仪态。他的面容平和,如同古井无波,唯有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在雒阳南宫的龙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