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云层时,驿站旗杆上的麻布幡正在解体。纤维一根根断裂,像被无形的手指慢慢拆散。风穿过破洞,发出断续的呜咽,时而像婴啼,时而像老人咳嗽。旗杆底座积着半尺厚的陈年鸟粪,表面结着霜壳。
驿站门槛被磨出两道凹痕。凹痕边缘沾着暗红泥点,干涸后呈铁锈色。门轴缺了半片铜页,每次开合都刮下木屑。这些木屑积在门后,被老鼠拖进墙洞,洞口残留着细小的爪痕。
土灶台裂了道横缝。裂缝里卡着三粒陈米,其中一粒被虫蛀空。灶膛内壁熏黑,某处黑灰剥落,露出底下浅色的旧灰——这里曾有人用指甲反复刮擦。灶眼堵着半块焦黑的陶片,陶片边缘有孩童牙印。
西墙第三块土砖松动。砖缝里塞着半张油纸,纸面浸透油渍,字迹晕染成褐色云团。油纸背面用木炭写着“景元八年三月十七”,墨迹被雨水洇开,像一滴干涸的泪。
墙角草席霉烂。霉斑呈放射状扩散,中心凹陷处留着人体压痕。压痕旁散落七根枯草,排列成不规则的星形。草茎断口新鲜,似昨日才被折断。
驿站外官道结着薄冰。冰层下封着半片柳叶,叶脉清晰如掌纹。冰面倒映着驿站破窗,窗框缺了两根棂木,缺口形状像张开的嘴。
正午时分,冰层下的柳叶突然翻转。官道尽头出现人影——少年背着昏迷的男子,脚步在冰面拖出两道湿痕。少年左臂裹着破布,布下透出青白骨节。男子喉结处结着冰棱,睫毛挂霜。
少年将男子放在草席压痕处。他撕下衣襟堵塞灶眼漏风处,枯指在灶台裂缝抠出三粒陈米。其中蛀空的那粒被他碾碎,粉末撒在男子冻疮裂口上。未蛀的两粒投入灶膛,盖上晒干的牛粪饼。
牛粪饼闷燃,青烟从灶眼缝隙钻出。烟在屋梁盘旋,熏黑某处木纹。少年突然抬头,右眼空洞地望向屋梁——那里悬着半截麻绳,绳结打得极紧,绳头磨损发亮。
男子在草席上痉挛。喉间冰棱刺破皮肤,血珠混着冰碴渗入草席霉斑。少年撕下衣襟裹住他脖颈,布条缠绕七圈半,末梢打成死结。结扣形状,与屋梁麻绳相同。
暮色浸透破窗时,灶膛火苗终于窜起。火舌舔舐陶罐底,罐中雪水渐渐冒泡。少年舀了半碗水,吹凉后喂给男子。水滴从男子嘴角溢出,在草席霉斑上洇开深色圆点。
男子眼皮颤动。喉间冰棱融化,血水从嘴角蜿蜒而下,在草席压痕旁积成小洼。洼水倒映着屋梁麻绳,绳影在水波中扭曲,像条垂死的蛇。
少年突然扑向西墙。他抠出松动土砖,油纸飘落脚边。纸面油渍在火光下泛亮,晕染的字迹竟浮现隐藏笔画:粮簿账目下,压着三百零七个名字。每个名字旁注小字:“实领三成,余数入库”。
男子喉咙发出嗬嗬声。少年奔回草席,将油纸按在他胸口。男子染血的手指在纸面划动,血痕连成细线,指向粮簿末页夹层。夹层里掉出半片干枯的桑叶,叶脉用血写着:
米分三等:上供\/中储\/下放
下放米掺观音土,食者腹胀而死
三百零七村饿殍,皆由此出
——仓曹参军 李默 绝笔
灶火噼啪爆开火星。火星溅到屋梁麻绳,绳纤维焦卷发黑。少年急忙吹灭火苗,却见男子挣扎坐起。喉间血水滴落草席,混着雪水在霉斑上洇出字形:
桑水河无鼎
真鼎是粮仓
守鼎人血可启仓门
亦可焚仓
男子突然剧烈咳嗽。血沫喷在油纸上,晕开粮簿墨迹。三百零七个名字在血水中浮动,每个名字下渗出细小字迹:“景元十年冬,领米三日毙”。
少年用灶灰堵住男子嘴。血混着灰从指缝渗出,在草席压痕旁画出桑水河图。河图终点不是鼎,是座粮仓。仓门铁锁锈迹斑斑,锁孔形状与男子喉间冰棱相同。
子夜寒气最重。灶火熄灭,陶罐余温蒸腾白雾。白雾在屋梁盘旋,包裹那截麻绳。绳纤维在湿气中舒展,露出内芯缠绕的细丝——是女子的长发。
男子在草席上翻滚。喉间伤口崩裂,血染红草席霉斑。少年撕下最后衣襟裹住他脖颈,布条缠绕时露出内衬——夹层绣着细小的桑叶,叶脉用金线勾勒,针脚与粮簿夹层桑叶相同。
官道马蹄声由远及近。少年扑向门槛凹痕,用身体挡住两道暗红泥点。马蹄在驿站外停住,铁靴踏碎薄冰。玄甲卫掀帘而入,甲叶刮过门框,刮下更多木屑。
“林不觉。”玄甲卫踢开灶台牛粪饼,余烬腾起火星,“赵都护有令:私查粮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