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辞却了举国同庆的盛筵,只在禁苑临水高阁设下一席简宴。
他独自凭栏而立,望着天际那轮渐次丰盈的明月,生母早逝的怅惘如秋水漫过心尖,与父皇争执后的沉郁仍在眉间郁结,再念及宫中诸皇子公主皆有母妃承欢膝下
——此刻,这位年轻的帝国君主(监国),正细细咂摸“团圆”二字背后,属于帝王的清寂。
沉吟片刻,他转向身侧内侍,声音轻缓却带着威仪:
“去请丞相入宫,再将朕珍藏的那坛兰生酒取来。”
此时的赵高,正于私宅与胞弟、郎中令赵成对饮。
案上虽陈着几碟精致肴馔,兄弟二人的谈话却与佳节闲情无关。
烛火摇曳间,赵高的脸庞一半浸在光影里,一半隐在暗处。
“兄长,”
赵成刻意压低了声线,“扶苏表面倚重您,可蒙恬已拜右相,北疆兵权尽在其手;任嚣虽卧病在床,旧部在军中的势力仍未消散。我们……”
赵高缓缓转动手中玉卮,眸底深不见底,如浸了寒潭的墨:
“陛下仁厚,本是我辈之幸。可‘仁厚’二字,最是易变。你要记着,这咸阳宫里,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浅呷一口酒,语气平淡却透着刺骨寒意,“我等出身,比不得那些世代勋贵,唯有愈发谨慎,愈发……让陛下离不得我们,方能立足。”
话音未落,府外已传来宫使的通报。听闻扶苏深夜相召,赵高脸上瞬间换上恭谨又略带动容的神色,当即起身对赵成道:
“陛下佳节独召老臣,是天大的信重。你自便,我即刻入宫。”
赵高随内侍疾步穿行于宫苑,抵达高阁时,额角已沁出薄汗。
他快步趋至扶苏身后,深深躬身行礼,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臣赵高奉诏而来,恭祝陛下佳节安康。”
扶苏转过身,脸上漾开一丝真切的笑意,虚扶他起身:“丞相不必多礼。
这般良辰美景,朕忽觉独酌无趣,念及你最知朕心,便传你入宫。来,陪朕饮几杯。”
“陛下垂念,是臣毕生之幸。”赵高姿态谦卑地入席就座。
内侍捧来那坛泥封厚重的兰生酒,甫一开封,醇厚的酒香便如云雾般漫过整个高阁。
扶苏亲手为赵高斟满酒杯,含笑道:
“这酒还是先皇当年赏赐的,朕一直舍不得饮,今日便与丞相共品这份陈年佳酿。”
赵高双手捧杯,一饮而尽,脸上适时浮现出感怀之色:
“佳酿固然醇厚,更难得的是陛下这份心意。臣喉头滚烫,这份知遇之恩,敢不铭记终生。”
几杯暖酒入喉,阁内的气氛渐渐活络起来。扶苏甚至带着几分打趣问道:
“丞相方才匆匆赶来,莫不是正与家中亲眷团圆,被朕搅了雅兴?”
赵高忙摆手,神情愈发恳切:
“陛下说笑了。老臣方才不过与舍弟赵成小酌,叙些家常琐事。能得陛下深夜宣召,于臣而言,便是最难得的团圆。”
他顿了顿,抬眼望向空中明月,语气陡然转为为民请命的郑重,“陛下,臣来时见坊间百姓已悬起彩灯,满是盼团圆的热切。
臣斗胆进言,值此中秋佳节,不如特降恩旨,令天下吏员休假三日,暂免各地百姓徭役,让他们能与家人团聚,共拜月华。这正是宣示陛下仁德、凝聚天下民心的良机。”
扶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激赏,欣然颔首:
“丞相此言,正合朕意!便依你所奏,即刻拟旨颁行天下!”
他心中颇感慰藉,赵高虽有时手段略显严苛,却总能在体恤民情、稳固国本之事上,想在他前头。
旨意拟定后,扶苏兴致更浓,又邀赵高对弈一局。棋枰之上,黑白棋子错落有致。
扶苏落子大开大合,带着帝王的胸襟与章法;赵高则步步为营,每一步都谨慎至极,往往在看似无关紧要的角落埋下后手。
最终,扶苏虽占据大片实地,赵高却凭借几处精妙劫争,以微弱目数险胜。
“丞相棋艺愈发精湛,朕又输了。”扶苏投子轻笑,语气里并无半分不悦。
“陛下承让了。并非臣棋艺高超,实在是陛下心念天下,不屑于在这雕虫小技上耗费心神。”
赵高恭敬回话,始终保持着谦卑姿态。
二人随后重回栏边,凭高望月。夜风穿阁而过,携着初秋的清冽,拂动两人衣袂。